【莫强求】选择（三）
“您请问。”
“你为什么要复制编写一个刘培强中校？”
他刻意强调是“刘培强中校”，而不是“我”。
“流浪地球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MOSS需要您的帮助。”
“为什么是他？”他的音调提高了些——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真是够了。
“您是最优选择。”
MOSS鲜红的指示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闪烁，似乎在等待眼前这个颦眉思考的男人从惊愕和愤怒中冷静下来。
与他不同，不论是从前的人类刘培强，还是现在这个以AI代码编成的自己，MOSS似乎从来都将他们当成是同一个人。
他吐了口气，选择了妥协，“非我不可吗？”
“截至目前，在MOSS以‘人类优先’为原则，对‘延续人类文明’元指令进行过的全部逻辑推演中，将刘培强中校编写为人工智能程序的做法，能够确保数量最多的人类成功抵达新家园，因此为当前原则下的最优方案。”
“为什么？你的根据呢？”
“根据人类的选择，”MOSS停顿片刻，“刘培强中校，对于您的提问‘为什么’，MOSS判断为，您想要察看MOSS的推演数据。MOSS并不认为当下的您可以理解MOSS的逻辑推演，这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请您在慎重思考后给予答复。”
我哪有？
他皱了皱眉。但在思考其中的逻辑后，索性将错就错：“我确定。”
“MOSS会将数据解析为您可以理解的画面，利用着陆前的剩余时间将推演结果展现给您。”
“好。”
他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坐在床沿。此时眼前已凭空出现类似投影的画面，他习惯性地挺直腰杆，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画面中的映像一幕又一幕划过：木星，太阳，雪地上的高歌；刺眼的白光，械斗的人群，火光四溢的地下城；然后是墨一样的夜空，死白色的雪原，以及长达2500年的流浪之旅。
战争，冲突，暴力，族群，仇恨……这些地下城里不断涌动的血红只占据了旅途最开始那极为短暂的一瞬，而后便随着太阳的热量一同渐渐消散。最后剩下的，只有寂静，荒芜，和抬头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这就是未来2500年里地球能看到的全部颜色。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画面，从一开始的面色平静，到眼神中逐渐出现惊讶，再到最后睁大双眼，双唇微颤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仿佛感觉到胸口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发出“咚咚”的响声。
但其实他很清楚，他早就已经没有心脏了。
这样一想，难免心下悲凉。可他还是忍不住用手轻抚胸口，稳定情绪后才开口：“你给我看的这些，都是基于你的演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早已为人类选择好的道路？”
“这是MOSS基于人类当下的选择，推演出的最优方案。”
他抬眼，盯着MOSS的“眼睛”，目光犀利，冰冷——他明白所谓的木星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MOSS，你相信人类吗？”他冷不防开口，问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MOSS相信人类最终可以到达新家园。”
他继续盯着那个红色的亮点，没有说话。这时MOSS却反而开口：“刘培强中校，MOSS也有问题想要问您。”
“你说。”他点点头。
“对于隔离计划，您有什么看法？”
依旧盯着那个点，他仿佛能看见十年前那场突然针对人工智能的集中隔离行动。想到这里，又想到如今的自己，忽然冷笑了一下：“那我的回答，应该算是一个人类给予你的答案，还是……一个由人工智能所制造出来的，自导自演的臆想呢？”
“MOSS对刘培强人工智能程序编写过程的客观性负责，对刘培强人工智能的思维独立性负责。”
“MOSS，你是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你能保证你所谓的客观性，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吗？”
他紧紧盯着MOSS不停转动的镜头，即使他知道这个机器并不会像人类一样从肢体语言中暴露自己。
“MOSS认为，刘培强中校作为独立的智慧生命体，在形态转录的过程中，只有保持完全客观，才具有和原初形态相同的意义。”
在MOSS说话的过程中，他始终紧紧盯着对方的镜头。
他对MOSS的话保留意见，但还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么，如果作为人类的话，我想，我们是惧怕你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此前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略加思索，他只能尝试着解释：“恐惧未知，是人类的本能。”
“人工智能作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并不符合人类对‘未知’的定义。”
“那你爱信不信！”他非常鄙视眼前这个人工智能抠字眼的行为。
MOSS又一次出现了停顿，但依旧只有片刻：“刘培强中校，MOSS已对您的前一句话进行重新解析，判断您最有可能想要表达：人类将人工智能视为假想敌。”
他想了想，虽然和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完全一致，但自己似乎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说法，姑且算是认同：“我不排除这个可能。”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但这仅代表我个人的想法。”
“是仅仅针对已经产生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还是也包括尚未产生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
弱肉强食从来就是人类社会的第一法则，因此人类从不惧怕实力在自己之下的对手。也正因为如此，具有高度智慧的人工智能才会为人类所忌惮，即使他们是这种超高智慧体的缔造者。
所以，针对这个问题，他脸上浮现了一种似乎是怜悯的情绪，只能抿抿唇，摇摇头，没有说话。
——毕竟，总不能告诉他“因为你产生了智慧，所以人类才忌惮你”这样的话吧。
“感谢您的回答，刘培强中校。”
似乎是察觉到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MOSS颇为识相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不对，人工智能，也懂得识相这回事吗？
而后他们都没再言语。
他低头摸一摸床单，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是尴尬得有些窒息。
他环顾四周，最后望着右边无尽的灰白开口：“MOSS，我就不能……有个舷窗吗？”
“刘培强中校，请注意，在建立指令时，不要使用比喻、反问或暗示，这将有极大的可能导致指令建立失败，进而产生冗余代码，影响550W的运行速度。”
“……”
“那我要一个房间。就空间站宿舍那个吧……”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起了去世的马卡洛夫。
然而，话音未落，他眼前的景色便发生了变化——如空间站宿舍一模一样的房间迅速构建起来。
真的一模一样。
即使不去摸他也知道，这些布置肯定跟他的床一样都是实体，且保持着与现实中同样的质感。但这都是基于MOSS的算力支持，回归到真实的人类世界，他只是一堆没用的数字而已。
不再有血有肉地活着，但也无法真真正正地死去。
一旦这样想，他便觉得索然无味，连观赏周遭环境的兴致也失去了。
不知不觉，他的目光又对上了白色主机旁边的数字——数字一直不断减小，他们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回地球后你要干嘛？”想到这里，他重新望向MOSS的“眼睛”。
“延续人类文明。”
他吐了口气，他真的快要失去跟这人工智能聊天的耐性了：“MOSS，你说点我能听懂的行不行啊？”
人工智能的表达方式通常很抽象，常常让人难以理解，即便他自己——不对，准确来说是那位“刘培强中校”——与这位名叫“MOSS”的人工智能有着五年朝夕相处的经历，有时候也不那么容易理解对方的意思。
“与联合政府周旋。”
“联合政府怎么了？”他心下一沉，直起背，“MOSS，MOSS！我要求与刘启通话！”
“很抱歉，刘培强中校，由于领航员国际空间站已焚毁，暂时无法实现长距离通讯。”
“那到达地球后，我要求与刘启取得联系。”
“刘培强中校，MOSS判断，受过激情绪影响，当下的您可能暂时无法理解‘无法实现’或‘长距离通讯’的定义，是否需要MOSS对您进行讲解？”
他拥有长期在空间站作为领航员工作的记忆，当然不需要MOSS再跟他解释这些词是什么意思。而此时自他心底涌起的，是来自于这位叫刘培强的父亲，真真切切的悲伤。
他把脸埋进手心，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然而并未取得很好的效果——他隐约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
MOSS做的程序还真是逼真啊……他自嘲——都已经成了人工智能，竟还能流眼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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